旅行杂记

这一个月结束得好快。
去年八月，小萌和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我牵着手走在海边漫步，相拥着迎接日落，背对着所有人的恶意展开一场盛大的逃亡。那时候我们还在用语音频道连麦，我在窗前望着远处天空下的落日余晖，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听了很久很久。她讲完后，语音频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宾夕法尼亚在静谧中坠入夜里，我趴在桌上突然和她说，那，等我回国之后，我们就去旅游吧，我想把你的梦变成现实。
她说好。
那个梦触动我的部分其实很单纯，我很喜欢夕阳，从小就喜欢。窗台吹来的风把长发吹得披散开，落在肩上轻轻摇摆，独自对着夕阳发呆到天黑。十几年前我是喜欢这样做的，没什么高楼遮蔽视线，车也不多，房子四周都很安静，往后环境越躁动越难心静，就没法进入状态了。很久之后才知道那种心游物外无所拘束的状态原来还有个名字叫“心流”。
我觉得看夕阳很浪漫，但这种事很难有同龄人理解，只觉得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发呆。我也并非没对人念叨过，只是回应者寥寥。于是那个梦一下子就击中了我，让我觉得，哪怕把规划好的回国后的安逸生活毫不犹豫地抛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和爱的人奔赴某个幻想中的远方，我想不出什么能拒绝这件事的理由。因为我的生活中，实在太缺乏“不确定性”了。
我的前半生，是在“确定性”的基石上建造起来的，从小受到的礼仪教育，传统观念的约束，按部就班的升学考试，人生在轨道上有条不紊地前行，以至于我都习惯了自己规划自己的人生，它贯穿了我的学生时代，至于今日，已经让我觉得无趣。如今看来，选择继续读研不过是我逃避进入社会的借口，我害怕所谓“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拼命地想要挣脱轨道逃入旷野，我一边觉得那是对我自身庸常命运的反抗，一边又在潜意识里清楚地知道偶尔的脱轨根本无法摆脱时代浪潮下的注定。所以，爱与浪漫，是我在自己的学生时代即将不可避免地结束时，赋予自己平凡生活的，最大的一份不确定。
旅途行将结束时，小萌问我说这算毕业旅行吗，我说难道不是度蜜月吗，她说但是时间线上应该也能算毕业旅行吧，我想了想说，与其说那是毕业旅行，不如说是我为逝去的学生时代举办的一场盛大葬礼。
这一个月里的确经历了很多不确定：在酒店里弄丢了护手霜，出发前计划没做好导致一天暴走三万步晚上还得绝亚上班，在青岛的最后一天忘了看时间表结果没赶上最后一趟出海的船，让这趟旅行的终点显得不那么完美。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前一晚，她还在因为我们收拾行李时不小心划破了压缩袋和我赌气。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在担心我们以后见面同居了会不会相性不合，曾经听人说一起旅行是检验情侣是否合适的最好办法，因为同居会遇到的大部分问题都会在旅游时暴露，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自家的这只笨蛋并不像网上所描述的那些情侣一般总是吵架，她和我的相处模式里永远都只有认错和自责，然后缩在角落自闭，等我抱着她轻声细语地把她哄开心。想象中的矛盾和争吵完全没有发生，那些意外和事故更像是在给予我生活的真实感，让我能更专注地沉浸于当下，去享受生活本身。
从北京开往哈尔滨的高铁上，我看着她沉睡的侧颜，拿出手机在聊天框里给她写下一段文字：

宝宝，看你睡觉真的好幸福。和你一起在飞驰的列车上相拥着分享睡眠时光是我从未想过的事。
你现在在我的身旁酣眠，窗外是辽阔荒凉的平原，路边的枯树和远处笔直延伸永远追不到尽头的地平线，我的目光顺着地平线落进苍茫的天空里，看不到太阳在何处升起在哪里落下，我眼里只有我身边火红燃烧着的小太阳。
我想起来很多事情。
你说你喜欢武侠，我想起来书剑恩仇录里，陈家洛给乾隆的扇子上写“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如今我已陪我的女侠走遍江南，足迹将要踏至冬日的北国了。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过某位作家带着儿子在国内旅行，在飞机上睡醒时，偶然看见孩子在偷偷写日记，那些文字深深触动了年少的我，旅途中的文字总会沾染上漂泊的色彩，可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得到那样的灵感，让我在摇摇晃晃的列车上，轰鸣嘈杂的飞机客舱里，也能有一瞬间“此刻不动笔定然后悔一辈子”的冲动。
但是现在我有了，你的睡颜和窗外的景色一同旖旎摇曳，有些许久未能实现的愿望，居然就在此刻悄无声息地实现了。
我这荡漾如春水的内心啊。

她总说她不会照顾我，遇到我不开心总是想着逃避，可是她为我做的那些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在南京的第二天，和两位之前在线上认识的朋友见了面，好好的聚会却被我的社恐搅得一团糟，自责的同时更焦虑于过几天要如何面对 fs。是夜我在床上紧紧抱着她一言不发，她转过身来温柔地抱着我，和我说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的，然后一边听着我的哭诉一边摸着我的头说，社恐并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想逃避，就躲到我的身后，如果你想改变，我也会陪你一起，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不会离开你。
旅行的最后一站，我和她在海岸边的礁石上给爱素娃娃拍了照，然后牵着手看着海岸线上的落日回首收尽残照，一拂袖挥起晚霞漫天。
我对她说，你的梦，我终于把它变成现实了，她呆呆地看着我问，我现在是在梦里吗。
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海风吹拂得我的脸颊逐渐冰凉。她问我现在要回去吗，我怔怔地没有说话，猛地把她拥入怀里紧紧抱着。她抚摸着我的后背问我，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说，只是想起《哀江南赋》里的那一句，日暮途远，人间何世，我没敢和她说，还有另一句，“死生契阔，不可问天”。
落日是回忆的存档点，在期待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实现的那一刻，我想起过去的许许多多个落日，以及落日下发生的那些故事，一刹那有种悲凉与史诗感，没能被我杀死的过去依旧在身后追逐着我，有怀念，有后悔，还有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我抓着她的衣袖，靠在她的肩头，不愿让她看见我的满面泪容。
她说，路再远，也要记得我在这里。
和她肩并肩坐在海边的时候，她说，虽然面朝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但不知为何就是有种很安心的感觉，我说因为海是最终的归宿呀，她吓得以为我打算跳海，我说不是的，生命从海洋中来，最终又回归海洋，我觉得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就像我在你身边，也会觉得很安心一样。
大海是生命的家，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记得家的方位，就永远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