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写在无人生还后

推完《海猫鸣泣之时》后，我和小萌聊了一会。要从冗杂到过载的情绪里脱身出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印象比较深的是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小萌对安田纱代的那些经历很有共鸣，所以才推荐我去玩海猫，想让我去体验一下那些痛苦和压抑。她说是的，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是：

我想，也许我经历的那些痛苦，你也值得经历一次，我们大家共同值得陪伴它一次。

这句话也是我对于分享和安利这件事本身最浪漫的想象。

言归正传，海猫是部很老的作品了，但 ui 的原始和特效的朴素一点不妨碍它剧情的超前。总共 8 个 EP 的剧情体量是前所未有的巨大，以至于在游戏过程中回忆之前的剧情时还时常把不同 EP 的剧情搞混，最后存在于记忆里的主线结构是以锚点形式排列的一条主脉络，以及通过锚点寻找到的深藏其下的一系列支线和细碎情节。剧情相当慢热，毕竟直到 EP7 才开始大量回收伏笔点明主题，要理解到作者想表达的意思，需要足够的耐心，以及时刻记住那句话，“没有爱就看不到”。

其实海猫最打动人心的部分和主线完全没有关系，前四个 EP 看上去像是加了点幻术和障眼法的推理悬疑 AVG，读者的思路很容易跟着战人解谜的思路走，直到缘寿的出现才真正把人从设计好的棋局里拉出来。魔女方一直给人的感觉就是捉摸不透，从 EP3 的北风与太阳开始，感觉就已经完全看不透魔女们的心思了，以至于如果用单纯的正反立场来判定的话，魔女们的立场就是反复横跳的，但这种看似矛盾的活动却能在最后的解谜中得到背后统一的逻辑解答——贝阿朵莉切自身本就是矛盾的人。

对贝阿朵莉切（安田纱代）的过往经历与心理活动描写这部分，漫画要比游戏解释得更清楚，少了许多暧昧不清的交代。但是在那清晰明了的叙述中，我却产生了一丝畏惧的情绪——我害怕与她共情，因为我心里清楚一旦真正把自己代入了安田纱代，也许就无法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禁忌之恋诞生的结晶，从出生起就背负着本不该背负的原罪，偏又与世隔绝，从小缺乏亲情的关怀又受尽身边人的排挤，怀抱着残破不堪的身体，她无法与任何人和解，导致她诞生的金藏、将她包裹在茧中不见天日的佣人们、用异样眼光看着她的同龄人们，最后是她自己。她不知道什么是恨，想要去恨，却又不知道能去恨谁，谁值得恨，而更何况，这一切看起来都无解。由于生存环境养成的孤僻性格，让她无法收获正常人的友情，金藏的不知情与母亲的早亡，让她无法收获正常人的亲情，在与世隔绝的六轩岛上，更不可能收获正常人的爱情。从她意识到自己的现状起，她就已经开始了不可阻止的向深渊滑落。对她来说，战人的到来本该是她的光，但也如她所言，战人犯下的罪，是遗忘，他不该在带给安田纱代希望后，又无情地将它遗忘。

遗忘自己的承诺，比撕碎它更可怕，对后者而言，绝情断念虽然痛苦，但总还能振作起来重新寻找下一段可能通往幸福的道路，然而战人没有，遗忘承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单方面的，在那几年里，安田纱代被幸福的誓言绑缚住，甘之如饴，却浑未想过红线另一端的人早已远走。因此即使是被时间消磨着自身的信任，她也没有放弃过最终从战人这里获得幸福和自由的希望，以至于将那份爱都分给了贝阿朵莉切。那份恋情仿若盛夏的莲子，深藏美丽之中的，只有苦涩。在她终于死心的那一刻起，六轩岛的惨案已经无可避免，但在前几个 EP 中如此血腥与恐怖的杀人案，站在安田纱代的视角看起来却如此无奈，她想要复仇却抑制不住的愧疚，最终导致她在天人交战中将自己的罪行记作漂流瓶中的故事。

漂流瓶是个很奇妙的意象，在文学作品中，投出漂流瓶的人，往往都希望漂流瓶中的信息被人接收到，却囿于种种条件所限，无法指定收到漂流瓶的人——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看到。这是漂流瓶不同于传统信件的地方，它所指向的群体是一个广泛的、无从选择的群体——一言以蔽之，谁都可以。情感的表达往往是具有指向性的，我们写信写明信片，在网上聊天皆是如此，哪怕是在空间微博发送动态，看似是不指向任何一个具体个体的表达，其实内心也经常隐隐有种盼望，期待着如果那个人能看到就好了，如果 ta 还愿意回复的话，那就更开心了。可是漂流瓶不是，它的投出仅仅只意味着一件事——我希望得到理解。没有宾语，没有主体，而这种广泛的、不具有指向性的特征，其实刚好能够反映出安田纱代内心的煎熬——对她来说，理解她的故事即意味着知晓她的罪行，而她是期待这件事的，这种期待的背后就是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她一边期待着有人能够捡到漂流瓶并读懂其中的故事，一边又害怕着审判的到来，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运，命中注定要与原罪为伴。

缘寿的故事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痛彻心扉。缘寿的原罪是无知，在她所活的现实世界里，现实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但却没有告诉她真相。唯一还了解真相的绘羽姑母，却在数十年的相处中始终以名为爱的茧自缚，将真相永远带进了棺材里。“没有爱就看不见”，的确如此，但爱的代价就是真，缘寿拥有着爱却不自知，对她而言真就成了最重要的东西，而最后她坚持寻找着的真相却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实，这种反差带来的荒谬感正是现实最残忍的体现。游戏过程中第一次忍不住下泪的时刻就是 EP4 缘寿从背后抱住战人消失的时刻，战人对她而言就如同真相一般，明明如此热烈地渴望着相认，却又明知那结果无异于酷刑，但缘寿还是做了，就像在某条世界线里选择真相的那个她一样，她真的太需要亲情了。

其实缘寿的心情并不难理解，普罗大众当然很难经历这种家族亲人一夜之间阴阳永隔的案例，但把范围缩小，其实“子欲养而亲不待”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必将经历的痛苦，握在手里的永远都不知道珍惜，曾经家庭美满幸福时不自知，在她能与绘羽姑母相依为命时，依旧懵懂。EP8 给出了两条分支，出于 CG 收集的目的自然是都选过了，对我而言我更宁愿相信世界上存在魔女和魔法，真相没有爱那么重要，如果告诉我承认魔法的结果就是能在另一个世界和大家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具体的，有温度的人，始终比抽象的，冰冷的事更重要。我很喜欢作者的核心思想之一：魔法与戏法不过只是对同一种现实的两种解释，只取决于看待事物的出发点。就像对于几千年前的原始人而言，现代人的科技本就与魔法无异，信息不对称的高墙之后藏着什么，只取决于人的心中有什么。

最后是关于楼座一家的一点想法，这部分其实下笔时我还是很纠结。在推的时候就和小萌纠结过，关于楼座和真里亚的亲情，既可以解释为“没有爱就看不到”，也可以解释为“有爱就看不到”，这其中有爱与无爱的区别不过只是视角的转换，对缘寿而言她没有对楼座的爱，自然看真里亚的日记充斥着责骂、自私、谎言和欺瞒，对真里亚而言，视角的出发点本身就是爱，她所能看到的也就只有那个把坏魔女赶走后的爱她的妈妈，正是因为相信坏魔女的存在，所以她相信存在能让妈妈和自己好好相处的魔法。我不觉得从任何一个单独的视角出发是合适的，爱与不爱都应该存在，所以既是“没有爱就看不见”，也有“有爱就看不见”的部分，这样才能塑造出立体的人物形象，但如果，浪漫一点，盲目一点，把那些只看得到所谓“推理”与“真相”的山羊们赶走的话，应该的确也挺幸福的吧。

在推完正作之后，去补了海猫鸣泣之时咲的流程视频，我挺喜欢明日梦这个角色的塑造的，在我心中大约和绘梨花是一个级别。作为配角被分配的戏份本就有限，而在有限的笔墨中角色性格的张力展示无遗，明日梦这个角色的背景本就以悲情为底色，然而她在注定的结局背后表现出的那些勇气与智慧，是正作中没有提到的死角，只有在这里玩家才能体会到，她有多想再看看她的孩子们，又有多遗憾没能帮这个家庭逃离必然的悲剧，而魔女世界中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到。倘若明日梦活了下来，解开黄金的谜题，六轩岛真的就能够免于惨案，这是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 if 结局，然而无论在哪条线中，安田纱代都无法得到本该属于她的，失落的童年、青春，与世界欠她的一份幸福。因此玩家的情绪就不断在遗憾与绝望间徘徊，缘寿渴望的幸福与亲情尚有办法能够归还，安田纱代却注定要在人间与地狱的狭缝间不得解脱。

这就是整个游戏后劲最大的地方，属于魔法的，幸福的结局，却无处不在提醒着你痛苦与遗憾，属于戏法的，真实的结局，却无处不让人觉得虚伪与梦幻。而我们大概也能想象，那在高天之上俯瞰着人世间，无所不能的魔女们，望着默然无语的六轩岛与日夜奔流的浪花，也只能相顾无言，空余一声沉重的叹息。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